2010年1月20日 星期三
逃亡
"These Roots..." 2007 by Lara Kupcikevicius
自由副刊 2009.8.2
逃亡
◎葉佳怡
喬哀思最喜歡的作家福婁拜說,作家是三重思想家,而所謂的三重思想家必須無宗教、無祖國、無社會意識。在這樣的影響之下,喬哀思的文學世界卻始終圍繞著愛爾蘭。而儘管他總是在書寫這塊土地,他又是一位逃亡者。他堅持自己必須遠離愛爾蘭才能夠述說愛爾蘭,他用他的方式保持心底那塊原鄉。
逃亡。
喬哀思在都柏林度過了年輕的歲月,而這段歲月讓他恨透了這個地方。他總覺得「都柏林人是我在全愛爾蘭島或歐洲所見過最沒有希望、最沒有用、又最矛盾的人種。」然而對他來說,這樣的狀態似乎也同時是全人類的真相。因為當他不停書寫都柏林時,他聲稱自己是把都柏林看做所有城市的原型。所以他的恨也許不來自失望,而來自對真相的認清。都柏林雖然令人難耐,但其實沒有更好的城市了。
逃亡是為了什麼呢。
年輕的喬哀思逃亡也許是為了希望,為了一個更好的地方。他寫盡都柏林的景色也許只是為了能夠徹底遺忘。當他在《都柏林人》的第一篇開頭用了「癱瘓」、「磬形的」與「買賣聖職罪」等詞,這般充滿頹靡與破碎的意象,他也許是真的帶著否定的恨。而這恨也許來自他無法擺脫的愛:你怎麼能不愛這所有形成你的一切?如果你還想愛著自己?
等到離開了都柏林、離開了愛爾蘭,喬哀思也許終於明白恨與愛同時存在的方式。因為所謂離開,也不過是反覆測量自己與原點的距離。都柏林早已長在他的血裡,而自己是永遠無法擺脫。於是他離開,似乎是拒斥,然而那反覆的書寫又是最熱烈的回歸。他離開了都柏林,卻又明白,從自己眼睛看去的每個城市都透過帶有都柏林氣息的濾鏡,每個城市都因為他變成都柏林。他其實沒有什麼好怨恨。
逃亡是為了回歸嗎。
但其實都柏林最完整的鏡像是在喬哀思自己身上,正如同整個都柏林都可以濃縮在一九○四年六月十六日星期四,那因為《尤里西斯》而出名的布魯姆日。就連都柏林的香氣,都可以只是布魯姆早上吃的那份奶油烤羊腰。所以喬哀思其實不需要回歸,他自己就是自己的指標,是所有意義的完整。他隨時可以將那整座城市降靈在自己的眼前,也可以假裝自己視而不見。但就算他不面向陽光,卻也無法否認背後的影子。
逃亡就是逃亡本身。
逃亡就是逃亡本身,正如同都柏林就是都柏林本身。人們像喬哀思一樣,總是相信一個更好的地方,並因為這份信仰不停逃亡。然而只要活得夠老,就會知道這樣的信仰也許只是一種必須:它幫助我們永遠在抵達的路上。唯有如此,我們才能依戀著無從擺脫的自己,永遠逃亡,痛並且更痛地確實存在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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