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月20日 星期三

淚水的井

新地文學季刊    第十期

淚水的井
"Water, water, everywhere."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
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       葉佳怡


她讀完達洛威夫人,就遇上了水災。

水從達洛威夫人的書頁裡漫出來,連同裡面每一次秒針跳動的滴答。滴答。她想,中文把秒針跳動用滴答兩字具象化果然是有原因的。滴答。水落下的聲音也是滴答。 不是一次把人淹沒的那種水患,而是一滴一滴,從所有事件的縫隙裡慢慢滲出而聚集的溼氣,在落下而碰觸到某個堅實表面時嗡鳴出聲響。起先那聲響是幽微,然後 是痛苦,接著是憤怒。滴答。時間是重複的聲音,變奏也只是依戀的覆沓。水漫出來了,沾濕她的指尖以及袖口。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長袖棉衫,但沾濕的部份看起 來是灰的。有一點髒。

她試著想像達洛威夫人的感覺,當大本鐘每一次在準點敲響,達洛威夫人是否感覺自己又再一次被浪花淹沒,無法抵擋。浪花小小的,因為衝擊產生的碎沫看來近乎潔白。那樣的窒息帶一點美麗,她也許享受著這種不願意。

她寫下一個過於簡化的結論:「達洛威夫人放棄了狂野的可能,選擇了一個得以不停舉辦宴會的安穩生活。」太簡單了。在她後悔的時候,時間又滴答滴答落了一地。

她 想到達洛威夫人在書剛翻開的前幾頁出門買花,看見花店的女店主雙手豔紅,像是長期和那些花朵一起泡在冰冷的水裡。如同那些截掉根的花朵,旺盛,美麗,但畢 竟是漂浮而短暫的美好。然而那些飛燕草、香碗豆、丁香花、玫瑰、康乃馨以及鳶尾,她們張揚的的存在即使短暫,似乎都比她寫的那個結論複雜。存在。存在的本 身就太過複雜,包含了每一個微小的歧異。就像飛燕草大部分是紫色,但也有淺一點的紫、帶著墨水藍的紫、暈出寶藍色的紫、幾乎褪成天空藍的紫,或者就是清淺 的粉或白。直立的穗狀花序通常沒有顏色的漸層,就是一大串同色的爆破。不像清瘦的香碗豆有著長梗,幾朵花總是小蝴蝶般聚在頂上,瓣面常常帶有清甜粉白的漸 層,夢一樣。

而相對於野地凝結的清晨露珠,那些從花店水桶沾上的水滴,在紛紛墜地之前,究竟會由瓣緣折射出如何不同的世界?

***

其實在買花的路上,舉辦晚宴的當天早晨,達洛威夫人就知道大家都在水裡的。

This late age of the world's experience had bred in them all, all men and women, a well of tears. Tears and sorrows; courage and endurance; a perfectly upright and stoical bearing.”

不 只是每個人被水般的時間包圍,心裡也是。人人都擁有一片靜默,包藏一口不停湧出淚水的井。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之際,許多人死去,而活著的人失去。 他們拼命在陽光下生活,但也同時悄悄地潮濕。對於這樣的困境他們無從選擇,他們只能選擇一種承受的姿態,正如同達洛威夫人選擇了她人生的姿態,從未背棄。 因為說背棄,好像我們還有選擇一樣。

和達洛威夫人眼裡的的水不同,英國詩人科立芝(Samuel Taylor Coleridge)所描寫的水非常殘酷。他其中一首長詩(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)所產生的名句就是:

“Water, water, everywhere, / Nor any drop to drink.”

在 這裡的水是懲罰,是一艘船迷航之後所有船員必須面臨的痛苦。其實這艘船迷航的原因不明,即便他們怪罪身為主角的水手射殺了象徵好運的烏鴉,但那痛苦的來源 始終曖昧,他們幾乎是無理地被強迫面對巨大的困境。他們試圖振作、試圖停止歸因與責怪,但他們所經歷的渴是如此真實,在不斷的迷航當中那程度只是愈見增 加。他們身體的水份瘋狂地流出蒸散,但他們身邊廣大的海水卻只是乾渴的最大體現。完整,自足,充分而絕美的拒絕。

達洛威夫人最驚人的部份在於她的接受,她允許所有沖刷過她的一切。

但 允許是主動的,如同彼得描述的靈魂,她年輕時愛過的彼得。靈魂像是深海的住民呀,他說,靈魂總在如樹般延展的海草叢中游移,獨自穿梭於冰冷、幽暗、而未可 知的大片海域。但即使這意象看來多麼地淒美而孤獨,他還是提到那靈魂想要換氣的畫面,那股想要衝破海面波紋而向外張望的慾望。慾望,他甚至描述那是一股靈 魂想要燃燒自身的慾望。她接受海,她允許海,但她知道她所能擁有的姿態。也仍在心裡揣想那允許一切可能發生的慾望。

「她是美人魚。」

***

「她是美人魚。」

她 刪掉那句過度簡單的結論,重新寫下這句話。這句話沒有總結的效果,甚至只能說是書中某段敘述的破片,但她確實覺得好多了。水流從書頁裡漫出的速度慢了,她 感覺時間變得輕微。她茶色的裙角染成深重的褐,但她的袖口乾了,在那些所有曾經落腳的地方只有細細的水漬。這麼模糊呀,她想。這麼模糊的邊界怎麼裝載所有 過去的細節?

最後在宴會裡的達洛威夫人美極了。在她似乎曾經瘋狂愛過的彼得之前,在她似乎極為抗拒又熱愛的安穩生活裡,她是美人魚。

在 彼得的眼裡他是這樣看的:克蕾莉莎,而非之後的達洛威夫人,從高高的階梯上與英國首相幾乎凌人地步入宴會。他看到她莊重的灰髮,耳環,與銀綠色的禮服。她 在波浪中輕晃,她的髮絲編成漂亮的辮子。他說她仍保有那天賦,也就是「存在」。存在並總結所有她經過的片刻。他看到她的圍巾勾住另一位女性的禮服,她卻只 是輕巧地解開,前進,前進。或許所謂的理想與堅持不過是抗拒前進的偽裝。或許。

她 想像達洛威夫人的堅定眼神,或者說,在成為達洛威夫人之前,克蕾莉莎在所有過去情人與好友眼裡的熱切眼神,她發現其實那都是一樣的。她看著書中的彼得觀看 達洛威夫人、觀看克蕾莉莎,她突然很想長出銀綠色的鱗片。但這是多麼傻氣的想法呀。連書頁中都不再滲出水了,她的衣物只留下各種交錯的水漬,圍住一片片等 待填滿的,等待填滿的空隙。

她 開始在腦中擬稿,想要寫信給所有愛過她或者放棄她的人們,或者,被她愛過並且放棄的一切過去。她想得很勤奮,很精細。她有太多情緒而語言總是如此不足。她 想了又想,又想,她發現她其實沒有想出什麼。她還不夠老,而沒有旅程的人們是無能編造記憶的。在我們有能力編造之前,它們只是存在。

她讀完達洛威夫人,就遇上了水災。她終於知道如何將自己滅頂。

或者不流淚,只成為淚水幽深的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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