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4月18日 星期三

《師身》:讓我們被夜的實體包裹







在《複島》中,哭著說,「怎麼辦呢?你說過,要帶我去島的,但是最終,最終啊……我們什麼地方也沒去成,什麼地方也沒去成啊……」




        在大學時,我讀到了王聰威的第一本書《稍縱即逝的印象》,那是一本如同宇宙星圖的短篇小說集,每個故事都彷彿來自不同星球,而每個星球上都有一群和我們相似又微妙錯開的人們。尤其是用做書名的末篇,每一段「印象」似乎都是我們有過的片刻,但拼組起來又令人感到陌生而綺麗。我還記得故事中那位男孩的眼淚,他坐在花園中,心裡想,「姊姊會等到什麼時候呢?」那麼清淡、那麼一個彷彿村上春樹式的浪漫與絕望。將近十年後,看到王聰威最新的長篇小說《師身》時,我的記憶突然啟動,許多片段錯落地吻合起來,是了,這就是《稍縱即逝的印象》,只是當中原本留白的部分終於被小說家用新聞事件的細節交錯填滿,而那「像隻迅猛龍一樣,在花園的一角輕輕地蹲著」的「夜的實體」,畢竟還是跳躍到了我們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 然而《稍縱即逝的印象》中的錯落片段來自男性,《師身》的長篇身世卻來自女性。相較於十年前故事中看來自足美好的「姊姊」,這次的女主角琇尹卻是一開始就遺失了自我。她因為童年失愛遺失了自我,因為遺失了自我而不知如何看待自己,最後終於把自己的身體疏離為自己也不明白的他物。雖然這本書的宣傳標語寫著:「老師的身體是給學生最好的禮物」,然而學生收到禮物的前提,正是因為老師先把自己當成了禮物。於是我們看到琇尹在故事中總能如此抽離的剖析愛、解構愛、分析愛,甚至用第三者的身分複製排演愛情的另類形式。她長年照顧的好友美玲則完全相反:沒有得到的,想盡辦法奪取到手就是了,無論是耍心機、用手段、還是沉浸於愛情幻想,總之只要結果獲勝就行。雖然不像琇尹疏離自己的身體,或者盡力揣摩愛情應有的形式,美玲的瘋狂吞吃卻沒有讓她變得更理智,反而讓她在無知下成為了琇尹的影子。

        兩人的孤兒院身世或許正是一切的根源,或許也是隱喻,正像作者自己的詰問:「女人必須使用哪些必要手段,才能在古老的、漫長的、顯然性別歧視沒什麼改變的情欲折磨中,不讓自己的身心四分五裂,從而在現實世界裡『正常』生存下來?」那樣的孤兒身份也許並非型塑主角心理狀態的必須,而是一種對現狀的探索式比喻:琇尹和美玲是如何一步步讓自己成為了愛情當中的影子,而為了捕捉住僅存的真實,她們又必須作出多少犧牲?

        或許正如同王聰威的《濱線女兒》中所說,「一旦一個人長時間被關在一個封閉空間裡,被回音人吸進聲音,那麼慢慢地,整個空間就會被回音人吐出的回音所佔據,也就像被二氧化碳充滿的空間一樣,人們會逐漸失去自己的聲音,只能聽見回音,逐漸變得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。」如果對照《師身》,我感覺書中女主角所經歷的愛情都是她們的回音,她們不停複述自己想像力困乏的愛情,不知如何將世界的邊界繼續往外推展。然而最大的諷刺便是:在整本書中,唯一讓主角琇尹展現力量的,卻是她拒絕答應法官不再與那十五歲的男孩繼續見面。琇尹和那男孩的愛情本身是否救贖了她,我認為是另外一件事,但這段愛情讓她剝除了所有對愛情複製而來的想像,並拒絕了法官的要求,保全了自己的自由我可以不見他,但那必須由我自己決定。

        又或許,這本書中的女人們畢竟像是《複島》中的,覺得自己哪裡都沒去成,又或者真的哪裡都沒去成。然而在這段探索的過程中,只要有那麼一個瞬間,我們能夠忘卻所有稍縱即逝的印象,就讓自己被「夜的實體」包裹,那麼即使是黑暗的,至少也是屬於你的黑暗,然後或許,你就有勇氣去面對生活中所有其他必要的光明。


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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