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2月12日 星期一

<告別--亞洲最西邊的戰爭>道別






伊斯坦堡的西區,也就是所謂舊城區。我們是從伊斯坦堡的渡船中心 Eminönü 出發,先找到藏在停車場後面的渡口後,坐船經金角灣後,在 Ayvensaray 下船,穿過民宅,跟許多好奇的居民打過招呼後找到了這裡。

這是伊斯坦堡留下來最長的城牆遺跡,我獨自爬上來的此處是高點之一,由於附近並非富裕地區,許多地方被噴漆或塗鴉地厲害。照片遠方一位穿深色衣服的男孩正要往下爬,一位戴著眼鏡的白衣少年則正在凝望天際。當我經過他身邊時,他斜看了我一眼,似乎完全不明白我們這些觀光客,為什麼總對圍困他生活的城牆這麼有興趣。





<告別--亞洲最西邊的戰爭>道別  ■葉佳怡


        離開伊斯坦堡的前兩天,我在一家充滿蕃茄味的自助餐廳裡,一邊喝著加了米粒與檸檬汁的香料湯,一邊從電視上看到一起自殺炸彈的新聞報導,畫面裡的人群非常 驚慌,到處奔逃,我轉頭,試圖用英文問老闆是不是今天發生的事,他似懂非懂,只笑著安撫我,「 not here」,不在這裡,然後跟我收取了 4里拉的 餐費,折合台幣不到 70元。

        我回到旅館房間,連上網路,發現果然又是庫德族發動的自殺炸彈攻擊,正如同我抵達伊斯坦堡的前一天,土耳其首都安卡拉才發生類似事件,當時有 3人死亡, 15人受傷。也就是同一天,我收拾了行李,整夜沒睡,只為了隔天離開台灣,就要向自己過去的生活道別。

     伊斯坦堡是座觀光大城,生意人的臉上都帶著張揚的微笑,他們問你的姓名、問你的來處、稱讚你的國家、甚至稱讚你的微笑,但在話語底層,你感覺到他們的焦急 如暗潮湧動。他們要你坐他的船漫遊博斯普魯斯海峽、喝他拜託腳踏車小弟送來的蘋果茶、或者撫摸他殷勤遞上的羊毛披巾,然後,他要你掏出錢來,一次一次,用 你的悠閒換他們從古蹟當中滲出的強大與憂傷。

        整趟旅程當中,似乎無人在意日前才在首都發生的攻擊。遊客當然還是四處流竄,當中常見的是參加旅行 團的老人們,總趨光似地跟著導遊手上的鮮艷塑膠花聽取解說,一旁則有背包客眼神犀利,正和經營馬車服務的小販為了費用嚷嚷爭吵;當地人更是對各種攻擊習以 為常,只是個個在秋日穿著簡便而現代的服裝,一樣丟錢給路邊包著頭巾行乞的婦女,一樣為遊客的餐點反覆烤熟眾多長條的綠辣椒,甚至一樣在足球比賽結束的週 末,一群年輕人圍在渡船口的廣場,高聲地唱起歌來。

        清真寺外的秋陽下,鴿子也還是鴿子。和世界各地的鴿子一樣,他們成群結隊,等著觀光客從木製小亭下的老人手中接過藤編盤子,然後將小米一把把撒在骯髒的地面。臨時的餵養,臨時的乞食,施予者與受贈者的面貌一樣眾多而模糊,彷彿一場真摯的遊戲,輕易就買斷了其中的曖昧。

     唯一顯眼的緊張氣氛,只有隨處可見的警衛與 X光機,尤其在觀光景點,他們不想嚇著你,但又不要你隨便,所以總是笑著要你把行李放上輸送帶,才冷酷檢視畫面上藍白色的霧狀形體,接著卻又不忘對你露齒微笑。儘管偶爾出了問題,他們開口探詢,那猜疑卻也是極其小心。
   
        但如果不是觀光區,他們就會對你比較嚴厲。身為文明古國的子民,他們不喜歡庫德族人的自治運動,不喜歡他們彷彿要加速國家衰頹的民族情感。所以當我走進郊 區的家樂福,明明是偌大的連鎖企業,裡面也有好些個在消費的對象,門口的警衛卻偏偏對我的行李研究許久,甚至在結帳出了一點問題時,帶著鷹一般的眼睛在我 近身來回盤旋。

        於是那一瞬間,我不再是遊客,只是一位笨拙而顯眼的外來者。我慢慢走出賣場,看見許多家庭魚貫出入,和台灣一樣,有些人欣喜愉 悅,有些人抑鬱非常,而結帳的店員則普遍寡言,不再像觀光區的人們那樣說笑,我想畢竟這裡是日常,儘管到了亞洲的最西邊,生活還是有他必須承受的樣貌。

       也就是在那時候,我才明白道別的困難。雖然離家這麼遠了,但道別從不只是逃離,還是回歸的欲望。

        在來土耳其的飛機上,我隔壁坐了一位維吾爾族人。他本來只談到自己民族和土耳其人都是突厥後裔,並說這次是要去土耳其探親,但在將近 11個小時的航程 中,他終於慢慢說出自己的身世:兩年前,他在新疆自治區首府烏魯木齊,也就是七五事件的現場。那時全城沸騰,他說,大家都知道要出事了。他本來也打算去和 中國政府衝突,但母親瘋狂打他手機,要他回家,他最後雖然回了頭,但衣服已經沾上鎮暴部隊發射的油漆,從此進入黑名單。他被關了一陣子,母親花了畢生積蓄 才把他救出來,送去澳洲讀書。他跟幾個遭遇類似的新疆青年合租房子,半工半讀,兼了五份差事,有一餐沒一餐,而這次是離開新疆後,第一次要去土耳其和母親 會合。

     我問他幾歲,他說 19,飛機經過新疆上空時,他不停看著座位前面的航行地圖,唱起了新疆民謠。

     他從沒想過必須這樣和母親道 別,但轉眼已經在外流離,而我當時卻在追求隨處流浪的自由。之後在土耳其較為貧困的舊城區中,我又看到一位抑鬱的少年,坐在君士坦丁堡遺跡的頂端。他只比 那位飛機上的青年小一些,戴著眼鏡,直楞楞地盯著遠方的天際線。超過千年的古蹟無法帶領他穿越困境,也無法解決他的階級問題,而就在他破舊的書包旁,之前 某一位也許與他相似的少年,則在這道千年風雨也沒有摧毀的石牆上,用噴漆留下了一隻藍色的眼睛。

     離開伊斯坦堡的當天,我在機場買了一份英文報 紙,試圖搜尋更多有關自殺炸彈的消息,卻只找到非常簡短的描述:土耳其政府日前密集轟炸庫德族位於伊拉克的基地,庫德族於是用自殺炸彈作出反擊,不過在首 都的攻擊後,他們第二次只選在南部一個叫安塔利亞的觀光小鎮,而且炸彈客因為不明原因提早爆炸,甚至沒有走到預定攻擊的憲兵隊,所以那其實只算一次失敗的 攻擊。

     失敗的攻擊,成功的攻擊,我卻不知如何看待其中差異。

     坐在登機口,我只是忍不住想知道炸彈客的名字,想知道他要出發的那天早 上,晨光在他皮膚上是什麼溫度?火藥纏到身上的過程順利嗎?他有沒有向家人道別?有沒有向朋友道別?最重要的是,他有沒有向自己道別?如果有的話,他又說 了些什麼?嘿,這是為了民族大義。我們已經住在這裡四千多年,和土耳其人的語言不同、文化不同、價值觀也不同,他們卻不讓我們自治,還武力鎮壓我們,這是 不對的。所以,這次就委屈你了。不要害怕,腳步要穩,你可不想出什麼差錯,雖然不是怕死,還真的不是怕死,但這畢竟是你能作的最後一件事。

     總之,再見了。

     經過兩個禮拜的旅行,我成功回到台灣。走出桃園中正機場,撲面而來的就是熟悉的濕氣及冷雨。我在客運站等待,旁邊一位德國觀光客拿著旅行書,正在和不友善 的機場人員努力溝通,那樣的熱切,那樣的發光眼神,彷彿我在此地的日常生活不過是存於平行世界的幻覺。我看著從陰冷雲層中穿出的細細雨絲,彼此重疊又取 消,又在地上匯聚成各種形狀的水流。然後突然下定決心,從提袋掏出在伊斯坦堡購買的金屬手鍊,滑上手腕,摸了摸上面的靛藍孔雀石,知道就從此刻,另一場道 別又即將開始。


(<告別>全系列,請看 2011年 12月號《幼獅文藝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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