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8月17日 星期二

七個清晨(上)



圖:吳孟芸




自由時報  99.08.16

◎葉佳怡


        第一個清晨,我在陌生的房間醒來。

        床墊上只鋪了薄薄的床單,畫著卡通圖案的淺藍色電扇在床尾緩緩轉動,發出漸強又漸弱的風聲。窗外可以聽到鳥聲,細碎而響亮,我正驚訝著城市竟然可以有這麼自然的聲音,才想到我已經移居花蓮郊區。

        我起身坐在床邊,打開床邊矮櫃上的粉紅色小燈,前房客留下來的。在我有選擇的時候,我從來沒有因為任何物品挑過粉紅色,不過現在我的三個矮櫃是粉紅色、小燈是粉紅色、腳踏墊是粉紅色、連掛鉤都是粉紅色。

        我甚至為了配合這一切買了粉紅色的瓷杯與靠枕。

        太陽正要探出地平面,所以空氣雖然含有夏天的濕氣,卻還是帶著清晨慣有的涼意。我披上一件薄外套,環顧這個房間,基本配備已經足夠,但完全沒有生活的痕跡。堆疊且尚未整理的紙箱並沒有讓房間熱鬧起來,反而更讓一切顯得空曠。我試著把腳套進新買的拖鞋裡,腳趾沒有勾好,一隻拖鞋就這樣落在灰白的塑膠地板上,啪搭一聲,介於清脆與沉悶之間。我又伸長腳試了一次,終於把兩隻腳掌安穩地放進底部鋪有小片竹蓆的涼爽拖鞋裡。

        對了,拖鞋也買了粉色系。

        我坐著,窗戶在我身後,陽光逐漸從窗簾的縫隙透進來,溫暖了我的背部。我伸手把小燈按熄,覺得太暗,把小燈按開,又覺得太亮。反覆了幾次,直到陽光終於傾倒蔓延了整個房間的地板,才下定決心不再按開小燈。



        第二個清晨,是斷斷續續的夢。

        驚醒的時候,我已經不會再誤以為身在過往的城市,在夢裡,這樣的誤解卻是一種選擇。我穿梭在每一個既熟悉又遙遠的巷弄之間,明知道它們每分每秒都在現實中崩毀,卻又執意相信它們在我腦海中的形貌。

        夢裡總是出現那家飲料店,在一個巷弄的轉角,面對一片小公園。它隱身在一大片擁擠的住家之間,一整片規矩的灰色之間,唯一突顯的就是那串用麻繩綁起的光碟片。光碟片的銀色在這裡是純粹的顏色,是純粹的光亮,那光亮和所有原本該與電腦相連的科技都無關,只是陽光折射進我們眼睛的所有瞬間。

        飲料店的內部卻是蒼白又空曠,隨著我一次一次墮回夢境,那蒼白竟然更甚於我以往的記憶。裡面只有一個冰櫃、一個工作檯、一台封口機,和兩張一筆一畫用簽字筆寫出來的亮黃色海報。海報的每排字都有點往下斜,直到那傾斜成為無法避免。

        有些片段的夢裡我走路經過,有些夢裡我則辛苦地騎腳踏車,身上冒著熱氣與微微的汗。更多時候我坐在J的機車後座,問他要不要去買一杯飲料試試,他卻從來沒有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 在最後一次驚醒之前,我獨自走進飲料店,緊張如同幼年第一次捏著零錢去便利店買母親交代的雞蛋。飲料很甜,太甜了,老闆問我是不是一個人,我點點頭。

        驚醒之後,我把積欠了一個禮拜的衣服拿到陽台去洗,然後決定等太陽升得夠高,就要獨自騎車經過那蒼白無人的寬大省道,去那家現在完全屬於我的飲料店。

        我一個人。



        第三個清晨,我在海上。

        花蓮的道路我逐漸熟悉了,騎著摩托車可以到達的地方於是愈來愈多。然而方向感不好的結果,就是非得把地圖死記起來,而且一旦轉錯一個彎,就只能想辦法繞回當初犯錯的路口,重新選擇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 S和D是來自丹麥的情侶,兩人都有一頭淺金色的漂亮頭髮。為了招待他們,我第一次如此積極地蒐集旅遊訊息,原本終於功成身退的地圖集也因此翻看了無數次,就希望之於花蓮,我可以比他們更不像個陌生的過客。

        為了讓他們在最適當的時間去賞鯨,我計畫某日天未亮就得起床,一起騎車到港口邊集合準備出發。那是一條我和朋友們一起走過的路,我原本對於獨自帶路極有信心,然而到了出發前晚,夜幕深深將我包裹,我卻害怕了起來。

        安靜的房內,每個聲響都讓我驚懼:風穿過天花板、水龍頭滴下幾滴細小的水珠、沒掛好的衣服落到桌上、走廊上房東養的大狗翻了個身。

        如果走錯了,就走到對為止,不過就是這麼簡單,不是嗎?

        我還是失眠了整晚,最後全身緊繃地一次就帶著他們騎到目的地,沿途緊緊盯著我從未看過的花蓮深夜,以及在深夜孤獨亮著的成排路燈。終於,我們在預定的清冷時分上了船,在海面看到太陽慢慢升起,以及那橘色的光細軟如蛇爬上海的每一道波紋。S和D在一旁卻說好快呀,how fast,他們說,在丹麥,太陽要不是久久不願升起,就是久久不願落下。

        於是我開始試著相信,世界如此遼闊,儘管我們耽溺堅實的陸地,海卻願意牽連一切。



        第四個清晨,我喝醉。

        喝醉是一種奇異的狀態,介於樂觀與悲觀之間。在極冷的冬夜,因為一點其實不算毀滅性的挫折,我把冰箱裡剩下的一點甜酒倒進杯子,加了許多牛奶,便身子發熱地輕輕迷醉起來。
 

        那是一年的最後一天,許多年輕人跑去熱鬧的場地,唱歌、尖叫、彼此擁抱或者親吻,那些場地通常最後都有煙火,一道道火光在黑暗中瘋狂地炸開,然後就是剩下的煙,迷迷濛濛蓋住附近的群眾,幾個嬰兒通常會在這個時候因為驚嚇大哭起來,沒有人聽到父母的聲音,但大家都知道他們正一邊興奮著新年的來臨,一邊對孩子輕 聲細語,試圖安撫。

        都是一樣的,都是介於樂觀與悲觀之間。如果深信這一年來無所後悔,也不需要年末這如同拋棄過去以重新開始的儀式,如果真的對未來無所期待,這樣的儀式同樣沒有必要存在。都是一樣的,需要一點點醉,不至於死,就彷彿在清醒之後獲得另一個開始的可能。

        在新的一年的第一個日出之前,我和K到便利商店繼續喝酒。在甜酒之後,嗆辣的威士忌顯得更有活力。我們說了許多話,大部分都是說了就可以立刻忘記的小事,但就在這樣的語言丟擲之間我們欣喜於時間的逝去。我們或許都害怕這樣一個過度被儀式化的夜晚,因為我們明白,最大的困難是生活,然而最好的治療也仍然是生活。

        於是等天空終於淡淡亮了起來,我們便歪倒地坐在便利商店之前,面向那剛剛升起且充滿象徵意涵的太陽,一邊想著各個遙遠的地方:有人參加升旗典禮、有人剛從KTV離開、有人小聲告訴自己,這又是新的一年。

        然後我和K各自回家,各自睡去,期待下一次清醒,就回到我們也許無力但親愛的生活。

(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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