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8月17日 星期二

七個清晨(下)


 
 
圖:吳孟芸



自由時報  99.08.17
 

◎葉佳怡




        第五個清晨,我跟貓鬧彆扭。

        貓是L托我照顧的,L因為工作一出國就是半年,為了讓貓能給信任的熟人照顧,這個小傢伙只好和我一樣翻山越嶺來到花蓮。

        這貓還是個愛玩的女孩,從小也被L寵得黏人。她始終認為自己是人,對於其他的貓總是視若無睹。她對陌生人的直覺極其敏銳,知道誰會對她好,誰只會把她當成玩具。而我,對她來說則是一個天生的奴隸。

        只要不睡覺,她就一定在房內奔跑,沿途把各種堆在房內的零碎小東西掃到地上,比起整理的麻煩,那興奮嬌嗔的青春氣息更能將我惹惱。明知她是一隻貓,每當她可以毫無顧忌地玩鬧,或是不顧我的疲累同我碎碎話語之時,我還是每次氣她不體貼,然後氣自己總是原諒,總是一再忍耐。

        那天清晨她不知道又打翻了什麼,我微微醒來,沒有睜開眼睛。半夢半醒間我感覺露在棉被外的手臂有點涼,但那是暑熱尚未完全來襲前的委婉冰涼。她似乎又翻倒了一些東西,發出塑膠製品散落一地的聲響。我幾乎完全醒了,卻又不願睜開眼睛,只用整個身體與透過眼皮的微光判斷這是清晨,我應該要好好休息的清晨。然而她 不放過我,似乎又跳到那堆翻倒的東西上,發出一地驕傲的碎裂聲。我生起氣來,猛然起身,抓起換了厚織外罩的靠枕往她扔去。

        沒有命中,我一邊惱怒一邊鬆了口氣。

        她躲在遠遠的角落,眼睛亮晶晶地揪著我。我狠狠瞪她一眼,她舔舔自己的前腳。我在心裡跟她說我們走著瞧,她邊舔邊斜著眼對我說,是嗎。

        然後我躲回棉被,聽到她因為鈴鐺似的鳥聲,窸窸窣窣鑽到被陽光染得一片亮黃的窗簾之後。



        第六個清晨,痛。

        來花蓮幾年之後,大概是因為不太會照顧自己,也因為年紀已經不再允許自己揮霍青春,身體開始變得虛弱易病。

        尤其下腹部常常毫無緣由地痛起來,像是裡面養了一個小鬼,隨他心情,一旦興起就開始用他尖尖的爪子抓擰我的臟器。那令人心慌的痛楚沒有固定的位置或形狀,一 旦蔓延開來每每讓我不由得心生恐懼。有時候一痛是三天,運氣好時則只有一日。然而在各種大小檢查都無法確定原因之後,我決定跟這個小鬼好好相處。

        那夜我在黑暗中痛醒,過程非常細微且令人迷惑。一開始,我以為我做了一個夢,裡面有一個孩子似的生物把我的腹部像彈簧床一般瘋狂跳著,然後我開始察覺那不是 夢,那似乎是一個對現狀的比喻,由我鬆軟但確實存在的意識運作。接著我對這個意識感到困惑,因而張開眼睛,看到一片黑暗。我等著,終於知覺一點一滴回到我 真實存在的身體,我才在我腦海中揀選出了那個正確的字,痛。

        我從床上爬起來,彎著身體坐到我平日賴以為生的電腦前。我告訴自己,這沒什麼, 不過就是痛,再怎麼痛都是我的身體。我拿出電熱毯,輕輕覆蓋住下腹部的小鬼,泡了一杯溫暖的黑糖穩定我的身體與神經,然後打開綜藝節目,告訴自己,笑,和 小鬼一起笑吧,小鬼是你的一部分,接受他。

        不知不覺房內已經是溫暖的米色,雖然雲多,這天感受不到清晨陽光直接的熾熱,小鬼卻似乎在這一片靜謐中悄悄睡著了。我幾乎可以感受到他在我的腹部蜷縮著,頭上兩支小小的角只輕輕頂著我的子宮,幾乎像是一個純潔的嬰孩。

        於是我接受他,如同接受生命中其他許多邪惡的溫柔。



        第七個清晨,是反覆的道別。

        有些週末M來花蓮找我,直到星期一的一大早才搭火車離開。那班火車是六點十五分發車,如果是冬季,那個時刻的天光將明未明,我總是送他離開後獨自去速食店吃 一份簡便的早餐,等著整片落地窗外的街景完全明亮起來,再迎著朝陽與帶著霧氣的寒風獨自騎車回家。而在季節逐漸推移的此時,天開始亮得早了,有時明明還在 去火車站的路上,我們就一起看到了日出,彷彿之前在寒夜裡瑟縮前行的兩人不過是誤闖了一場曖昧不明的夢。

        一開始的道別總是艱難的,如同我道別城市來到花蓮,但久了之後,每一次移動只是重新標記了起點與終點,如同我即將離開花蓮,但也同時要回到城市,沒有哪一邊真正令人傷感或歡欣,因為它們一樣重要。

        因為一樣重要,每次目送M的離開也不再沉重,而平日少見的清晨反而在這種情懷中更令人感到親密。我開始注意路燈在微光中一同熄滅的時刻,剛熄滅的燈因為還在 我的眼中留下殘影,所以一開始顯得異常陰暗,之後才慢慢回復燈罩原本應有的塑膠白。六點十五分的花蓮車站其實比想像中還要熱鬧,因為剛好是上班前最後且最快的一班車,所以許多提著公事包或拉著出差旅行箱的人們此時都一齊湧入車站,然而這也是一種異常安靜的熱鬧,混雜著一點睡眼惺忪或者週一的憂鬱,無論季 節,都讓他們在這樣的清晨拉緊外套或豎起領子,如一條條清淺的支流匯入所有相似的人群中。

        然後我也輕巧地轉身,騎車回到我郊區的住處,一次 次跨越那條必須花五分鐘才能通過的河谷大橋。河谷是寬闊的,暗示了海,天空在此處也寬廣的令人偶爾迷惑。然而只要是清晨,這裡很難不令人屏息,即使是陰鬱 的天氣,當陽光從厚厚的雲層後透出,無意地以山為背景,在灰白細密的河床上落下幾道散亂的筆觸,我總是無法克制地轉頭望去,然後偶然發現另外一位機車騎 士,同樣在這麼一個清晨,和我孤獨地在橋上,望著同一個方向。







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