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3年1月7日 星期一

重譯《一九八四》:用新的語言理解新時代




 重譯《一九八四》:用新的語言理解新時代


只要談到《一九八四》,「老大哥」與「新語」便是最常出現的關鍵詞。「老大哥」是極權時代的終極象徵,他並非真人,而是權力集中的鏡像投射,所有渴望權力者終其一生為此鏡像服務,並以服務當作真正擁權之完成;「新語」則是操控人民的思想手段,靠的是刪去及簡化辭彙以限縮人類的想像力,此系統搭配精密竄改的歷史,更是剝奪了人民「思考」的權力,讓他們從「被壓迫者」進而轉為「自然的無能者」。然而在此時的臺灣重譯《一九八四》,意義卻與這些壓迫手段正好相反:經典故事在新譯本中使用了新時代的文字、沾染了新時代的氣息,鞏固的絕非經典不可動搖的地位,而是讀者從經典中不停翻新歷史教訓的權力。

不過要談論新譯本的意義,我們得先回到《一九八四》出版前的歷史背景。此書出版於一九四八年,也就是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沒多久,冷戰已經開始,極權主義陰影籠罩已久。於是在《一九八四》中,我們看到了許多人造的無味食物,此種對於人類私產乃至於享樂的限縮一直是西方人當時的恐懼。以二戰期間的一九四二年為例,迪士尼公司便發行了一部名為《元首的面孔》(Der Fuehrer's Face1942)的戰時宣傳短片,諷刺對象明顯是希特勒,而其中的生活情節便和《一九八四》極為類似:唐老鴨必須用「一顆」私藏的咖啡豆泡咖啡,吃木頭麵包,就連噴上「培根與蛋」的香氣都算奢侈品。

「愛」成為奢侈品?

不過在兩本著名的反烏托邦寓言《美麗新世界》(Brave New World1932)和《一九八四》中,最令人感到驚悚的不只是政府對人民的生活控制,而是無孔不入的思想控制。有意思的是,《美麗新世界》的控制主要來自科技,政府將繁殖後代視為一種與家庭觀念脫鉤的獨立技能,並讓性行為成為麻痺痛苦空虛的娛樂;《一九八四》則是對夫妻的性行為進行控管,雖然仍維持家庭形貌,卻強迫妻子將性行為視為一項與享樂脫鉤的神聖「繁殖工作」,此外再由政府祕密發行色情書刊,讓人民以為自己買到禁書洩欲,並消耗掉在家庭中的挫敗感。兩個故事的手段雖然不同,但都同時將「性」視為掌控人民的強大工具。如果再進一步延伸,我們會發現,這種對「性」的掌控剝除了人類最原始的欲力,同時也驚人地消除了「愛」的可能。

為什麼要這麼做呢?在《一九八四》中,政府除了竄改人民所認知的「大歷史」之外,最重要的是要竄改「個人記憶」的能力,為了達此目標,最重要的便是剝除一個人「愛」的能力。當然,為了消滅「愛」,除了「性」「愛」分離還不夠,還得對人民餵養「恨」。於是我們看到主角溫士頓原本非常清醒,不但對政府強制(對反對派首領)進行的「憎恨時間」沒有反應,也願意去向女主角茱莉亞追尋性愛合一的關係。然而等到他被政府逮到和茱莉亞「通姦」,所有對政府的「反對思想」也罪證確鑿之後,思想警察歐布萊恩最終要摧毀的便是他和茱莉亞之間的愛。所以讀者看到了,溫士頓對一切思想改造本來還有反抗能力,歐布萊恩甚至必須動用科技工具才能擾亂他的意識,然而一旦歐布萊恩用溫士頓最恐懼的老鼠逼迫他,而他終於決定把所愛之人擋在自己與災禍之間時,一切便結束了。

從此之後,溫士頓追隨政府的一切。不再陽奉陰違,也沒有明哲保身的意識,畢竟當一個人放棄所愛,記憶便失去意義,而恨則成為最容易理解的系統:因為恨是純然的自棄。如果以此放眼當代,臺灣對於性的管制與綑綁是否有比書中的景況更自由?我們對世界認知的想像真的沒有被限縮?

新時代的「戰爭」

除了從個人層面摧毀記憶,《一九八四》當中對於「戰爭」的描述也令人印象深刻。「黨員必須維持適合戰爭時期的心理狀態,戰爭是不是真的開打並不重要,而且既然不可能出現決定性的勝利,戰爭傳來的是捷報還是敗北的消息並不重要,黨只需要戰爭存在就夠了。黨要求黨員拋開自己的理智,若是在戰爭的氣氛中就更容易達成目的……」「在我們這個時代,統治者根本就不是互相開戰,統治者宣戰的目標是自己的人民,戰爭的目的也不是為了佔領土地或者不讓土地遭人佔領,而是要維持社會結構不受破壞。」

畢竟對於失愛的人而言,取而代之的恨需要有對象。除了提供針對政府的反對派領袖作為目標,為了讓人民彼此仇恨,需要的其實來自所屬國家與其他國家的仇恨——就像人們想像自己屬於老大哥而甘於奉獻,人們也會為了贏得外部戰爭而甘於奉獻。如果將此情此景放在當代臺灣,當面對所謂的國家經濟競爭力時,究竟有哪些是真正必須向外拓展的作為,又有哪些是用來回頭限縮人民爭取權益的手段,似乎在此書中也可以找到啟發與對照。

此外,當「網路」取代了《一九八四》中無所不在的監視「電屏」,兩者效果真的有所不同嗎?賈伯斯(Steve Jobs)曾在一九八四年的世界盃足球賽推出了「麥金塔電腦」的廣告,當中一位女孩打破了「電屏」,並以此宣稱《一九八四》的監控時代絕不可能出現。然而將近三十年後,當我們再次檢視網路時代,人民的隱私不見得受到保障,政治與資本權力攻防在此虛擬空間內比比皆是——新一代的「電屏」戰爭早已開始。這也讓我們不禁讚嘆又心驚:即便相隔超過半世紀,《一九八四》讀起來竟然仍不顯老。



刊載於《双河彎》2012年12月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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